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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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趙讓信口一說而已,不想隔日皇帝還真送來另一塊佩玉,大小形狀色澤與之前那塊相似,上雕魚戲蓮葉的圖案,反面則於蓮花上以大篆刻著“上善若水”四字。

與佩玉一起送來的還有十來張“金葉子”,傳賜宦官待趙讓謝過恩,不無諂媚地道:“陛下眷寵日盛,可喜可賀。”

趙讓知他是皇帝的貼身近侍,淡淡一笑,隨手取了片金葉,不動聲色地塞入那內侍手中。

那人千恩萬謝而去,趙讓則將隨身侍從盡數驅離,獨自到後苑,那日長樂與高正嬉戲玩耍的秋千處,少年男女無憂無慮的笑聲猶然在耳畔,物是人非。

未時已過,秋寒漸濃,縱是日頭高懸,也抵不過陰冷侵襲,何況秋風蕭索,然趙讓卻呆若木雞般於風中苦立良久。

可惜未曾向皇帝討得簫來,此境此景,正當酹酒相送,吹簫惜別。

趙讓撫著新玉,只覺此物重若千鈞,沈甸甸壓在胸口。

前兩夜所發生的一切,令他恍若隔世,一意孤行也是押上性命的孤註一擲,若因此逆鱗而命喪黃泉,不過以身謝罪,算不得窩囊尋死。這其實也是怯懦之舉,趙讓裝不得糊塗,心事自知,他放不下的,除去和葉穎的盟誓,還有李朗與他之間,宛若霄壤的身份之別。

這是縱然李朗甘心委身雌伏仍揮之不去、卻也難以出口的顧慮。

他不願也不能作李朗後宮中妃嬪一員,非關榮辱,而是可令他承諾身心者,怎能是左擁右抱、坐享三千佳麗的人?

李朗的屢屢試探,步步退讓,趙讓看在眼中,莫名心疼,只是有那兩層,他做不到坦然相對,毫無保留。

一旦交心,趙讓只怕自己要墮入萬劫不覆的深淵,試問什麽樣的男子能允心愛之人夜夜笙歌,縱游花叢,肆意采摘?他能在李朗臨幸宮妃之後,仍若無其事地與其鴛鴦交頸?

斷無此可能。既同為男子,誰又能荒唐可笑到去自擔“賢淑”美譽,攬不妒不恨的“仁厚”頌讚?

莫說他自己,便是長樂,作為兄長他也不能容忍她受這般委屈。他滿心盼望長樂能得一忠厚良善的男兒般配,哪怕卑微窮苦些,一夫一妻,胼手胝足,情恩並重,相伴相扶,也勝於錦衣玉食而無知心人噓寒問暖。

只是李朗宛若當年的他,他卻是置身於葉穎的處境,如此一想,更覺對不起昔日正妻,無福消受皇帝的恩寵。

令他最終下定決心的竟是高正——死於中秋月圓、民間闔家團聚、良辰美景夜的高正。

那夜席散之後,趙讓原以為並無機會與長樂單獨相聚,但太後心慈,特意令他們兄妹短暫見過,長樂含羞帶澀地交給兄長兩個香囊,趙讓得一,另一個卻是要他幫忙交給高正。

她在泰安宮中頗得照顧,氣色大好,情竇初開之下更顯得楚楚動人,趙讓明知兩人心事,不好點破,除去同意轉贈,其它話便含糊其辭。

回到承賢宮,自然是高正前來侍奉,小黃門臉色難看,仿佛大病未愈,趙讓只道他是“每逢佳節倍思親”,骨肉相離,深宮如囚,也沒有多問,以免觸及傷心,唯吩咐高正溫酒對飲。

高正一去,許久方捧食案而來,默默置備,仍寡言少語,眼中凝淚。

趙讓心生詫異,要開口相詢,欲言又止,從衣袋中取出長樂繡制的香囊,遞給高正,笑道:“這是長樂送你的,你且收著。”

他原是要令高正開懷,不想高正顫著雙手接過,貼於臉頰,熱淚滾滾而落,嗚咽不成聲。

這下趙讓不得不問了,他搭上高正肩頭,放柔了聲問:“怎麽了?是睹物思人?還是想念親友?小高,長樂……未曾將你忘懷,你待她的真心,她也是懂的。”

高正擦去淚水,擡臉看向趙讓,嘴唇發抖,卻仍含了微笑,他帶著哭腔道:“將軍,奴婢高興過頭了,讓您見笑——奴婢、奴婢還想問將軍一句,如果奴婢不是閹人,您,您……”

“小高,”趙讓見高正涕淚橫流,微微皺眉,壓在他肩頭的手勁不由重了幾分,籲然一嘆,“只要不在此處,即便你身有殘缺,長樂如願,我豈能有異議?”

然人在險象環生之地,長樂既已是趙讓的軟肋,高正再卷入其中,更要步步惟艱,趙讓不得不作此思量。

高正聽罷,方始展顏,咧出碩大一朵笑靨,似得寸進尺般再問:“將軍真把奴婢視作朋友?”

“自然。”趙讓頷首,眉頭緊蹙,正待發問,高正已然笑逐顏開地到食案前,提壺自斟,滿滿一杯,雙手舉起,向趙讓恭恭敬敬地道:“既是月圓,奴婢向月仙祈願,希望將軍終有日闔家團圓,得享太平。奴婢得將軍教誨,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,奴婢今夜,總算是明白了。”

話音落下,高正又朝趙讓一笑,趙讓心念電轉,猛喝道:“小高!”便要伸手去奪高正的酒杯,然而為時已晚,高正已然昂頭,將酒液盡數傾入喉中。

趙讓將高正抓入臂彎,高正淚流不止,面色慘變,已是說不出話來。

“是誰?”趙讓只覺萬箭穿心,勉強問出口,“皇後要你殺我,是不?”

高正此時周身抽搐,臉現青紫,對著趙讓艱難地扯著嘴唇,終是一字亦不成形,倏然間兩眼眼皮脫力垂閉,無聲逝於趙讓懷中。

那夜趙讓自是未能成眠,他抱著高正屍身步去小黃門的住屋,親手為高正收拾物件,忙碌之中無暇傷心,唯有不住冥思苦想,終究是得了個結果:如今即便機會千載難逢,他也不能離開。

他趙讓不是聖人,結仇再三,於公於私,他都容不下謝氏一族。高正縱然命如螻蟻,也是他的朋友,也是因他而死。

次日雞鳴剛起,趙讓便喊人查訪高正宮外的親戚,得知高正在城內,尚有寡母以及兄弟合共五人,全家僅靠大哥一人賣面為生,心中更是惻然,情知定是有人以親人性命相脅迫,逼高正就範。

然而那孩子卻情願以身代死,也不肯下手害人,恪守朋友之義,真正義薄雲天,趙讓想起高正臨死前,仍要問清趙讓是否視他為友,便覺呼吸都要難受地停滯。

為友而死,死而無憾。趙讓卻不能在高正無辜慘死後猶無動於衷。

他要見李朗,求皇帝莫要將他閑置於此,他不是個需要他人保護的無能之輩,身邊親近皆受他連累,他還要怎麽個無可奈何束手無措?

而李朗……

仍不願信他。仍不願。

明知李朗絕情的話語是出自惱恨的口不擇言,趙讓當時的心卻如墜冰窟。

他如果還要死守盟誓,李朗便會一直以為他存有貳心別有所圖。但要他折腰屈膝,曲意奉迎,事事順從,他又能堅持多久?

電光火石中,趙讓決意一賭:

李朗若喊人救駕,或拿出君王身份迫令於他,抑或事後龍顏大怒,那他就此封心絕想,另尋他法向謝家覆仇,當先一步便是重新找上魏一笑,設計出宮,甚而暫與李銘母子聯手亦在所不惜,再不濟,便步上聶政荊軻的後塵,血債總要人償。

如果形勢截然相反,李朗再行忍了他的膽大妄為,前塵往事便只當黃粱一夢,他不再糾結,不再自困,餘生便將皇帝作呵護憐愛之人,他會將李朗視作唯一,不變不改,絕無動搖。

主意打定後的動手之初,他原是湧出許多嘲弄奚落的話語,欲在強行求歡之際羞辱李朗,自打歸降以來種種難言的無奈憤懣,要在只此一回臣服皇帝的豪賭中宣洩個痛快淋漓。

然事到臨頭,仍是不忍。

李朗未能壓住的眼淚,令趙讓心中明白,此番塵埃落定,他是再無掙紮逃避之念,就由身下這人將自己俘虜去,明是自己征服,實則潰不成軍一敗塗地。

將佩玉交予李朗時,換了心境的趙讓油然而生起憐惜,默然自嘲,果然天下之至柔,馳騁天下之至堅,眼淚柔弱之征,本是世間最無用之物,然正是此柔,挫得去鐵石心腸。

而李朗聞知趙讓內侍身亡一事,楞神之後,臉色驟變,陰晴不定中用力握住趙讓的手,冷冷道:“真以為我不敢對他們如何!”

見趙讓閉目現哀傷之色,李朗又不以為然地道:“你無需太難過,這也不是你的錯。再說,那小黃門在主謀找上他的時候便註定要死了。即便他狠心殺了你,莫說我要追究,謀事者為了滅口,他也必死無疑。”

趙讓看向李朗,搖頭輕聲:“人存僥幸,況且他要下毒,多的是機會。那主謀當是威逼利誘兼用,他……總是因我而死。”

李朗不語,稍許釋然輕嘆一聲,“到底是我疏忽,竟不曾想到防備這一手,累了你傷心。”

趙讓默默淺笑,輕輕拍拍李朗手臂,他果然不曾看錯這遇事自省的皇帝。

然李朗回以的笑意卻是惆悵失落:“你今日冒然行事,還是要借此得我之力,是不是?”

當時兩人已略作穿戴,在床榻上並肩相挨,趙讓坦然一笑:“是我愚鈍無能,不堪君王之用?”

李朗搖頭嘆息:“絕無此事。你那萬言上書,我反覆閱過,說來不怕你笑,初看甚而心生妒意,以你之才,確不該沒於無名。”他側頭向趙讓,“改日金陵已定,我想巡幸南越,看看你治下的疆域,你意下如何?”

趙讓溫和一笑,對道:“等君側肅清,再謀他事不遲。”

將李朗頸上物歸原主的佩玉輕輕一挑,趙讓又道:“我確有私心,之前……也憂你不過心血來潮,貪圖新鮮,但……今日之事後,自會……如你所願,僅容你一人而已,再無他人。”

李朗沈默一陣,抓起趙讓的手道:“要我信你,告訴我你自立之因。齊震旭確在折子裏詳細言明,當時出兵奪占閩郡,以及割據為王,全是那五溪蠻女的主意,你莫非還要告訴我,他是在欺君?”

“大致屬實,”趙讓終於松口,開誠布公地談及往事,“只是你別用這鄙夷之稱指代她。”

“怎麽?你又要說她是你妻子?”李朗挑眉。

趙讓神色稍轉黯然,微微一嘆:“她是我曾經的妻子,盟誓既已不在,惡言相向卻也不必,說到底,是我有負於她。”

李朗語塞,悶了半晌,轉見趙讓眼中蘊著不加遮掩的關切,終也是無奈長嘆,苦笑道:“罷了,偏就是你!你給我說清當年之事,如有半分欺瞞,定不饒你。”

“臣遵旨。”趙讓輕笑,心中陰霾雖不曾一掃而空,卻也因著李朗多情的眉目,而減少了許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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